一個多月的寒假過去了,他出發回大學前,她把他叫到家裏。父親由此得以看到她全部的生活:一個小鐵鍋,一把折疊的簡易小木桌,沒有凳子,只能坐楊海成在簡易鐵床上。父親想,在這鐵床上曾“咯吱咯吱”生出過多少情事?現在他的情事也要在這鐵床上發生了嗎。
果然就發生了,她當著他的面把衣服脫掉,然後換上一身很薄的輕紗睡衣。她的衣服真是多,各式各樣的,都是她自己設計,又跑到省城買布找裁縫做的。她走近他,身體貼近他,然後她把他緊張到顫抖的頭髮上的一根雞毛拂掉。他在來她家之前,剛剛放過雞。
她哈哈大笑,這笑放浪了,成了流言蜚語裏的那個她。她說:“我在你眼裏是這麼個人吧?”他倔強地搖搖頭。她又換了樣子,臉轉過去望著窗外白茫茫的雪景,說:“你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人。”
最後,從幾個月之前第一次在全市文藝匯演上見到她,一直到昨天,他一直沒斷過對她的思念。他從沒想過自己能離她如此之近。他寫道:“我不知道你以前受過什麼傷,但我想保護你,等我大學畢業回家鄉,我娶你!”
母親在他走後,每天都會抽時間讀他的日記,直到那本日記上的紙頁被她的淚打得濕黃。兩年,他沒有再回來,信也是寥寥幾封。當她有點懷疑曾經他的真心時,他回來了。
人人都說父親傻,為了個不值得的女人放棄大城市的分配工作,回到窮鄉僻壤。他回來的第一刻就去她家裏找她。穿過幽深骯髒的走廊,他立定在門口,整整衣服,輕輕推開沒有關嚴的門。她似乎正專心寫著什麼,竟沒有被聲音驚動。他俯頭一看,發現信紙上楊海成飄滿她的淚。他只看清了一句“我不能耽誤你……”,就什麼都明白了,他突然抱住她。母親把身子終於給了他。
母親有了我之後,才徹底被爺爺奶奶接受。當我還是個小男孩時,發現父親對母親的愛就像個小男孩,膽小甚微,帶著極強的寵溺之心。母親從不抱我,都是父親把我喜笑顏開地拿到母親面前。於是,小小的我的眼裏就有了母親勉強擠出的微笑,或一句“別煩了,我在設計”。父親也沒覺得自討沒趣,還是每天不厭其煩地,要把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拉近一點,更拉近一點。我再大一點時,知道了母親的不快樂,看到了放在抽屜深處的抗抑鬱藥,也曾在深夜裏看到父親偷吃母親的藥。父親後來告訴我他要吃藥的原因:母親每天都會把“百憂解”一顆顆倒出來數,這樣她才記得今天到底吃沒吃過。為了能讓她少吃幾天“百憂解”,父親只好用自己健康的身體替母親解憂。
母親的服裝品牌終於走出縣城,上到全國舞臺時,我八歲。那時父親被藥折磨得禿頂了,成了更醜的男人。母親也被藥折磨得滿臉皺紋,眼睛成了父親少年時的目空一切。母親要去北京參加服裝設計節,堅持不肯讓父親同去。他給她收拾箱子,八月帶了滿滿的冬裝,說北京冷,穿不了短袖裙子。母親笑話他,卻接受了。母親臨行前一陣,我又偷偷看到父親半夜起床,給母親醃制她喜歡的蘿蔔幹。我想吃幾塊,父親頭一回說不。他說:“你媽去北京兩個月,飲食不習慣的,沒有這個她不吃飯!”
送走母親後,父親走在長長的大馬路上,邊走邊哭,像個小孩遺失了最心愛的玩具,那種哭是埋在平靜下麵的歇斯底里。我像個大人拍拍他的肩,問他:“你知道媽媽活得不開心嗎?”
他詫異地轉過頭,木訥地瞧著我,似乎想不到才八歲的我能說出這樣一句話——或說——戳破了這個真相。
也許是我意料之中的,但絕對不是父親意料中的:母親隔了一整個冬天都沒回家。服裝節楊海成早過了,母親也從沒聯繫父親。這次,他真正把母親留下的“百憂解”當藥吃了,甚至比母親之前吃的劑量還大。有一天我看見他在收拾箱子,我問他:“你幹什麼?”他說:“上北京找你媽媽!”然後他把一整罐醃菜晃到我面前:“我知道她不肯好好吃飯的!”
我沒忍心拆穿他,這個小城裏誰都知道母親和一個服裝商好上了。那人是母親的初戀。